谁在引领古代的时尚?

一股时尚风暴的掀起,往往有顶尖设计师和时尚潮人在带动。而在古代,这样的潮人也存在于不同的群落之中。最有权势的帝王,往往框定着一个时代的服饰风貌,然而也往往沦为时尚的反对者。宫廷妃嫔和贵族女子则是时尚的急先锋,其所穿戴的“内样”,总能引起民间狂热的效仿。士人是内涵派,每一次的衣饰改变简直像一次思想革命……不同的时尚人群,成就了古代华服千姿百态的风貌。

大唐潮女

这是唐三彩中的七个女俑。女子们梳着当时时新的各种发式,身穿半臂长裙。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上的披帛,柔美而飘逸,是唐代贵族女子最爱的装束之一。这群富贵人家的女子,正是大唐时尚界的风云人物。

2015年新年伊始,唐代服饰就因电视剧《武媚娘》的被“裁剪”引发了热议。电视剧中武氏的服饰可谓极尽华美,然而根据历史记载可知,除了武则天登基之后是一副传统帝王的作派和冠冕装束外,有关她与服饰的记录,都与她无关,倒是她作为一个帝王,如何关注宫廷内外、朝堂上下男子们的穿着打扮。

比如她要普天之下的男子在丧母后,与丧父一样,穿三年的孝服;比如她自创了一种“武家样”的头巾,在宴会上赐给忠诚于她的诸王和大臣,这种头巾更高,中间凹陷的头巾,从此改变了唐朝幞头的式样。

武则天不是唯一给臣下设计服饰的皇帝。历史上,不少皇帝都喜欢在服饰上发表高见。而至高无上的权力,又赋予他们影响时尚甚至是决定时尚的能力。所以说到中国古代的时尚达人,还得从帝王说起。

帝王,是服饰风尚最强有力的塑造者。上图是河南巩义石窟,画中之人穿着北魏孝文帝改制后的礼服,宽袍大袖,一改鲜卑族服装窄袖紧身的风格。

帝王:时尚,还是反时尚

对于服饰时尚的创造,帝王们颇有兴趣插上一脚。上文提到的武则天,或许是出于女性的天赋,在服饰的设计上的确是帝王中的佼佼者。她不仅自创了“武家样”的头巾,还命内府制作了一款“铭袍”,在袍服上绣有“德政惟明职令思平”、“清慎忠勤荣进躬亲”等铭文以及山形的刺绣,同样也是只赐给在政治上跟自己保持一致的臣子们。

一朝之上,竟有新旧两种袍服,这让每天站立在朝堂上却身着旧式袍服、内心更倾向于李唐王室的朝臣,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。如此一来,越来越多的大臣重新站队,以表示对新王朝的忠诚,以至两年后“铭袍”成了三品以上高官的特殊荣誉。

“铭袍”获得正式身份后,又被绣上更多的文字和图案,文官是飞禽,按不同等级有凤、雁等;武官是走兽,狮子、麒麟、虎……这套办法不断精密化,并被之后各个朝代承袭,直至最后一个封建朝代的结束。

帝王们创制服饰制度和样式,或进行政策性的干预,通常有这样几种用意:除了区别尊卑,助益统治之外,也有则天皇帝这种拉拢分化的意图;或者是以美雅尊严之风尚,树立朝廷的威信;当然也有纯以个人好恶影响了时代风尚的,这些人就要被士大夫们口诛笔伐了。比如春秋时齐桓公好紫,引得举国上下成了一片紫色的海洋。而在中国传统礼制中,紫乃间色,是小人女子之色。于是这股紫色风暴,让百年之后的孔子依旧耿耿于怀,发出“恶紫之夺朱也”的批评。

敦煌壁画中唐开元年间的士人。两人均着圆领袍常服,随意而自然。唐玄宗不喜冠服,所以玄宗一朝的大臣多有不喜冠服之人,史载名相姚崇去世后就不以冠服陪葬。摄影/孙志军

帝王的服饰风尚,无论是受追捧还是受谴责,影响力总是可观的。然而帝王在时尚上又是群纠结的人。有时为了政治需要,他们不仅要压抑自己的冲动和任性,甚至要去与全天下的时尚作斗争。但努力并非总能奏效,尤其是在富庶和统治松弛的时期,来自下面的各股时尚力量,不时要挑战权威。大宋皇帝就遇到了这样的挑战。

宋室南迁之后,大宋的皇帝们除了忙于军政大事,还不忘于绍兴二年(公元1132年)颁布了一项反时尚的命令——“禁奢”。禁奢的内容则变来变去,全是针对国都临安城内不断变化的时尚而来,一会儿是销金之禁,一会儿是禁白之令,一会儿是通衢焚翠……

那时节临安城内外,奢华成风,不论显贵还是民间,都酷爱穿销金服饰,即以特殊而精湛的技艺,将极薄的黄金装饰到服饰上,据说是蔚然成风。装饰在服饰上的金色,深深浅浅、层层叠叠,贴金、缕金、间金、圈金、剔金、陷金、解金、明金、泥金、榜金、背金、影金、盘金线、金铺、蒙金、拈金线、真金纸……一城之内,从此业的金铺达数百家,销售的商贩达数千人。

难怪远方之人遥想临安城时,总要猜想那是一座金子一般的城市。临安的城池并不能固若金汤,但那时节,临安城中,上上下下,男男女女,真的都是闪着黄金的色泽。“风俗典礼,四方仰之为师。”南宋笔记《都城纪胜》这样记载。

裙裾曳地魏晋风

据《晋书》所载,晋武帝为太子选妃时,明确地提出了标准——相貌端庄、身材高挑和肤色白皙。上有所好,下有所效。女装很快做出裙子加长以助身高的反应。在这幅东晋顾恺之所画的《女史箴图》局部中,我们能看到女子裙裾曳地、上细下宽的风貌,这样很容易造成腿长个子高的视觉效果。

当日的临安城率领着整个天下的风尚,都城的金色服饰,牵动着整个大宋朝跟着趋之若鹜,连偏远乡下的妇人,也要紧紧追随着临安城里的走向。情形之严重以致高宗要在两天之内连下诏令,一再申明政府对销金一事的严正立场。

然而群众们手里有了钱,你实在很难抑制人们对金色的嗜好和对美的狂热,大概绍兴二年的这次销金令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,因为它的“始作俑者”乃宫廷之中的贵妇们,他们的风尚被称为“内样”,民间只是紧跟风尚而已。于是高宗毫不容情,首先在宫廷里和权贵之家严命禁止“销金”服饰。然而,这次却奇怪了。皇宫之中不再金灿灿了,临安城中却依旧癖好未改,妇人们仍旧穿着郁金香根染成的黄色裙子,裙幅上星星点点,闪着金色的光芒……于是三年之后,高宗不得不再次下狠心禁止销金,这次矛头直指临安城中的广大妇女群体,禁止妇女们再穿任何点缀着金色的服饰,如若违禁,不仅自己要获徒刑,丈夫或家长还要同罪连坐。

帝王的禁令绝非一纸空文,那是徒三年的重罚,而且重赏告发者,帮着制作的工匠也罚作同罪,邻里不觉察不主动告发的,也要罚,家里有而不主动销毁的,也要罚。

这是绍兴五年(公元1135年),如此严厉的禁令居然仍旧收效有限,绍兴十年(公元1140年),这项禁奢的工程仍在继续,高宗在秦桧的协助下继续严打临安城的嗜金风潮,在整个都城内张榜,限全城三日销毁,否则严惩不贷。为了抑制临安城里华丽的服饰,高宗的禁令竟然一发再发,高宗的绍兴二十三年、二十七年,孝宗的隆兴元年、乾道元年、淳熙八年、九年,以及此后的光宗、宁宗、理宗……此风仍未刹住,发展到最后,甚至将宫中搜查到的违禁物拿到大街上公开焚烧,以儆效尤。然而即便这样,也常常是“曾未数月、冒犯如故”。这下子,逼得皇帝不得不从源头抓起,临安城的金匠集体倒了霉,金铺关门、强制改业、没收工具、杖罪科枷……

同样受到禁止的,还有美丽的翠鸟羽毛。高宗下令,将交阯进贡的六百支翠羽在闹市当众焚毁,为天下示范,举国上下皆严禁以翠羽为服饰。以今日翠鸟成为如此稀有的保护动物,可想而知,高宗的禁令成效如何。

显贵们从北方来到南方,不适应盛夏的酷热,为了贪图享受舒适,在盛夏时节,还喜穿轻薄的白色夏衣,这种颜色在当时看来,并不适合官员们的身份,且引得都城上下一片白色,这在帝王眼里,实在是一种近乎“凶像”的坏兆头,于是也成了受到禁止的项目。

大宋的禁奢令几乎和其兴亡相始终。临安城最终褪去了神奇的金色,然而却并非因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深深的宫禁中发出的一道道圣旨,而是在入侵者残酷的铁蹄践踏之下。

来自后庭的时尚急先锋

确实,挑战帝王的一大时尚先锋,就在他的后庭之中。这一点,帝王想必也清楚得很。正如宋代士人陈舜卿《都官集》中所说:“奇装异服,朝兴于宫廷,暮仿于市井,不几月而满天下。”而唐中宗的女儿安乐公主,也曾引领过一次新奇奢华的时尚潮流。

据《旧唐书》等史料所载,安乐公主有一条由负责内廷服饰供给的尚方局特地制造的毛裙,采用百种鸟雀的羽毛合成。百鸟裙正面看时是一种颜色,侧面看又是一种颜色;日光下是一种颜色,暗影中又是一种颜色。一百种鸟雀的形象,竟同时在一条裙中显现出来。

这样的裙子,美得新奇有趣,于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们纷纷效仿,竟使得“江岭奇禽异兽毛羽,采之殆尽”。而这股“鸟兽风”一直刮到唐玄宗开元初年。当时的宰相姚崇多次进谏,请求革除奢侈习俗,玄宗这才下令把宫中所有的奇服拿出来,在金銮大殿上当众烧毁,并下令不许官吏庶民穿着锦绣珠翠之类的服饰。如此一来,珍禽鸟兽们才摆脱了被捕杀的命运。

安乐公主的百鸟裙过于奢华梦幻,有能力追随效仿的人想必还是有限。而下面这种时尚则更具普遍性,影响力也持久得多。

这次的主角说不清具体是哪个人,应该说,是一群人,是一群在盛唐过后继续美艳着的贵族女子们。不过,这群人今天只能在晚唐的仕女图上看到了。她们的身影出现在《唐敦煌壁画乐延环夫人行香图》、《簪花仕女图》、《宫乐图》……

透过一幅幅画卷,我们可以在脑海中综合出这样一幅画面——盛唐的好时光已过,晚春时节,宫廷中的牡丹和玉兰却开得正好。宫中的女子正在赏花和游玩,她们雍容于花丛中,大袖宽裙,薄如蝉翼的纱衣,在晚霞的光彩衬托下泛着淡淡的光,长长的拖在身后,两袖皆有四尺多长,重重叠叠的华丽织物色泽如此鲜亮,裙摆堆积出的皱褶格外的好看,高高的发髻上,一支碗口大的粉色重瓣牡丹,似乎正要垂下泪来……好一派春光正烂的画卷。

安史之乱后,胡服受到谴责,胡风渐渐退去。唐代女子的服饰,以天宝为分界,天宝前,是贴体合身的翻领小袖或男式圆领衫子、卷边小口、红白条纹波斯裤、靴子;天宝后,官服转成常服,贵族妇女衣裙渐渐阔大广博:衣袖四尺,衣服拖地四五寸,并越来越袒露,高髻越梳越高,各种头饰缀满发髻,袒露与宽博的装束一路风行,直至五代和北宋。

尽管宽博装束费衣费料,过于奢侈,但宫廷仕女和贵妇热衷,其他妇女也必定就多有仿效,于是宫廷的男主人——帝王和他的得力助手们,又急忙去扑灭这场从后庭燃起的时尚之火。

倡导节俭的文宗把他的女儿从宫廷宴会上赶了回去,因为延安公主的衣裾超乎寻常的宽大,驸马也跟着被罚了俸禄;宰相李德裕也在地方上下令妇人把四尺的衣袖都改回一尺五,裙子曳地四五寸的减去三寸……可是这些限制,惹得怨气冲天,最后是不了了之,晚唐仕女的衣衫一路宽博,雍容华贵,炫丽得不似人间,离现实经济的考虑越去越远,于是这种宫廷对实际生活的远离,也成为后世道德家批判的要害:在一种壮美的虚幻中,潜伏于王朝各处的危机,被重重奢靡的织物遮挡消弭在统治者的视线之外去了。

潮人中的内涵派

除了褒博之风,大唐贵妇们还引领过袒露之风,不仅惊艳了一个时代,而且至今仍被人们无限畅想着。比如热播剧《武媚娘传奇》,就因袒露服颇受争议,引发口水仗无数。

不过这恐怕是今人大惊小怪了。其实早在魏晋时代,士人们就已经在上层男性的群体里,大大的刮了一阵服饰袒露的龙卷风。其盛况之空前,以致于保守些的上层人物不得不写出《难袒服论》这样的檄文来进行斗争。

这次风潮的引领者是魏晋名士,比如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,《世说新语》中就有他们着装风格的许多记载:阮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头散发,宽衣大袖,袒胸箕踞;而五短身材、容貌丑陋的刘伶在家中喝酒时,更是赤身裸体,一丝不挂,客人们来访也毫不回避,真正做到了“坦然相见”……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,竟引来追随效仿者无数。士人谢遏、王澄等人就模仿竹林七贤,散首披发、裸袒箕踞,因此博得了“八达”的名号。直到今天,我们仍能从魏晋画像砖中一窥那宽衣大袖、甩手无边、随意裸袒的名士风范。

飘逸出尘的风格,还得依托具体的服饰形式来体现,其中之一便是衫。衫是汉魏之际新出现的一种服饰,与交领的袍不一样,它以对襟为主,而且袖口非常宽敞。每到夏日,对襟的衫只用带子系着,甚至不系带子,任它自然敞开。如果是交领式大襟的袍,便很难做到这一点。

这种着装风格,有人把它与印度佛教联系在一起,有人归因于服食五石散后的生理需要,但这般的飘然超尘、自由无拘,毋宁说是与魏晋名士蔑视名教、崇尚自然的哲学观一脉相承。

魏晋之后,宋代文人的风尚创造、晚明士人的奇装异服等等,也曾在中国服饰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而无论哪一笔,往往都饶有深意。比如明代风靡一时的“程子衣”和“阳明衣”,就是以两位理学大师的名字命名的。“程子衣”相传是宋代大儒程颐生前常穿的服装,大襟宽袖,衣长过膝。而“阳明衣”则是明代心学大家王阳明的最爱,是一种袍式便服,腰部以下施裥(jiǎn,衣服上的褶子)十二,所以十分宽博。两种宽博、通脱的衣服,既舒适自在,又不失礼仪,与魏晋那种袒露而飘逸的服饰大异其趣,正是宋明理学影响下的谦谦君子之服。

名媛奢华风

上图是五代仿唐代画家周昉所绘的《簪花仕女图》,几位贵妇打扮艳丽入时,云髻高耸,顶戴折枝花朵,身着低胸长裙,外罩薄纱。这种高鬓纤衫、首翘鬓朵的装束,正是中晚唐以后最入时的女子褒博装束。直到五代时期,南唐后主李煜的大周后还以此种装束引来天下女子的追捧和效仿。右图是唐三彩女坐俑,其裙子色泽艳丽,花朵纹饰华美精致。此般奢华的裙子,可能正是安乐公主百鸟裙带动起来的奢华风的体现。供图/辽宁省博物馆

一场时尚的“逆袭”

帝王、妃嫔高居金字塔之巅,其时尚影响力多来自政治权力;士人虽无皇家大权作依托,但在文章道德上的影响力往往更胜一筹。无论如何,这些人在古代的服饰时尚上都拥有“话语权”。正如学者沈从文所说:“社会风气且常随着有权力人物爱好转移。”

然而在明末,一场时尚史上的“逆袭”,却在紫禁城中上演了。在这个时期,有不少深谙苏样的江南女子进入宫廷,把民间的服饰带入深宫,影响了整个宫廷后,又继而风靡了贵族官宦之家。

苏样是当时苏州的服饰样式。崇祯皇帝的周皇后,是进入宫廷的苏州女子之一,其着装风格便是最时新的苏样。还有一位来自扬州的田贵妃,地缘之便,田妃对“苏样”也是门清儿,且比之周皇后,她对时尚和自己在时尚中具有的领先性非常顽固的坚持着——从头到脚,所有的穿戴,她都让远在扬州的母亲给她一一准备,再作为贡品,送进宫来。有这样一位苏州本地“出产”的皇后,还有一位作为“苏样”忠粉的扬州贵妃,可想崇祯皇帝的宫廷中,必定是改头换面的进行了一场时尚革命。据说宫廷中的女性们都开始“雅以南装自好”,善骑射的北方妃子受到了帝王的嫌弃,放弃了钟爱的烈马,穿上“苏样”,袅袅婷婷的穿过御花园,企图再度引来帝王眷恋的目光……

表面上看来,这又是一场后妃引领的“时装秀”,然而追根溯源,这些时尚的灵感源泉,却统统来自南宋后渐渐富庶的江南,尤其是江南的苏州。

明末清初的苏州女子,实在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弄潮儿,她们的品味和创新蛮横的决定了整个国家的女性服饰风潮,每一种式样在苏州街头兴起,就是一道强劲的时尚风潮刮过帝国南北,衣衫上绣满缤纷的蝴蝶,裙子打起细密褶皱,所谓“衣衫百蝶裙百褶”,又或者犹现皎月光华的“月华裙”,如名士李渔所说“一裥之中,五色俱备”,就这么随着女子的袅娜,倘佯在苏州城的街巷中,一闪一闪,迷惑了来学习“苏州范儿”的外地人。

苏样最大的特点还有繁密的刺绣、精致到不应人间所有的做工,普通的衣衫经过苏州匠人的手,繁华得已经看不到原先的布料,一道道的花边和格式的图案缀得满满,这让江南之外的女子望尘莫及,追赶的相当辛苦。然而正当北京的宫廷贵妇、福建的商人妻女都觉得自己已经学习的有模有样时,苏州城里突然杀出一记回马枪,兴起淡雅的色泽和纯素的装饰。

名士风尚

这是唐朝孙位的书画作品《竹林七贤图》残卷,图中所剩四贤,从左到右依次为阮籍、刘伶、王戎、山涛。名士们宽衣大袖,有的甚至裸袒胸前肌肤。他们所着的衫可以随意开合,把任情飘逸的着装风格发挥到极致,与魏晋名士蔑视礼教、崇尚自然的哲学相呼应,从而在魏晋之际掀起一股时尚风潮。供图/上海博物馆

值得一提的是,在苏州妇女的时尚引领地位之外,还有一群特殊的女子更是时尚的排头兵,那便是晚明时期秦淮南曲的官妓。明末清初的余怀在《板桥杂记》中说:“南曲衣裳妆束,四方取以为式,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,不以鲜华、绮丽为工也……衫之短长,袖之大小,随时变易,见者谓是•时世妆’也。” 妓家服饰被称为“时世装”,即今日之时装。而这种时世妆,并没有想象中的香艳开放,反倒以“淡雅朴素”为尚。可惜即使是那些怜香惜玉的名士,也不屑记载“妓家妆”的具体样式,只能徒令今人猜想罢了。

士与商的时尚拉锯战

类似妓女这样,本属于在服饰制度中受到抑制的社会下层,但反过来影响和带动服饰风尚的群体,还有“梨园弟子”以及商人和商人妇。其中,商人是最活跃也是最有实力的一个群体。比如《金瓶梅》中的西门庆,有了“富”于是盯着“贵”,不仅要靠买来的官职提高地位,而且平日居家还“带忠靖冠,丝绒鹤氅,白绫袄子”,一派朝廷大员的装扮。纵然这样,西门庆仍旧觉得有些东西靠钱财和势力不能得到满足,于是他给儿子取名“官哥”,语重心长的教育他的儿子要读书,将来也得一顶正经官帽,做一个文官,不要像他,虽有财有势,却无“十分尊重”。

在以“士农工商”排序的社会中,商人有时甚至不如平民,但凭着强大的经济实力,他们往往全面的模仿那些被“钦准”的社会阶级的穿戴,模仿他们的消费和生活方式,以期掩盖、模糊甚至是提升自己原本的阶层属性。比如汉代初期,为了限制商人,朝廷甚至规定他们连两只鞋都必须穿不同的颜色。但也就几十年,汉代从初期的草创进入财富积累的阶段后,抬起头的商人迅猛的跨越了所有界限,穿得跟朝堂上的大人们一般无二。而这一现象在明朝商品经济空前发达的中后期尤为突显。这一时期,商人崛起,士人的地位受到挑战,于是整个社会的服饰时尚,就有了两股动力纠缠在一起发力,一面是商人的步步进攻,一面是士人的节节退守。

苏样来袭

左页图是清初套色版画中的苏州妇女,其身上所着服饰正是当时时新的苏样。花朵图案缀满衣料,刺绣繁密而精致,穿在身上,仿佛把江南春天最美的景致都带上了身。右图则是紫禁城清宫妃子的宫廷氅衣,其刺绣、纹样都受到苏样的影响。当时的苏州是中国服饰的时尚之都,连皇宫都要追随苏杭一带的时尚风气。

当时发达的江南地区,商人是时尚的最大买家,他们极热衷于各种新鲜面料、新奇式样。在晚明,苏州的商人形象往往是这样的:着高冠,着一双浅履,穿着宽松素雅的道袍,看似清雅简洁,却是本地最上乘的织品,并以举国最精巧的手艺制成;而在扬州,盐商势众,盐商和他们的家眷则是当地时尚的引领者。商人凭借着财富而上位,其地位之优越几乎凌驾到了下层士人之上;凭借着财富和富贵给予的熏陶,商人居然也有了艺术的品味和着装的风度。

面对商人的“步步僭越”,士人缙绅们只得另寻出路。受挤压最严重的中下层,对创造新风尚尤其热衷,许多新的式样都出自他们手中,许多新的头巾式样被推出来,然后立即引起社会上纷纷模仿,于是再创新的。有时是极高的冠,有时是极低的巾,又或者不及尺的袖子,又或者长得拖到地上的袖子……当时的下层士人,一面受购买力所限,一面又不甘与“小人”为伍,于是但凡能做出改动的,能与普通人相区别的办法,几乎都要一一做到,他们一改,旁人也跟着改,于是他们再改……只见巾冠、衣袂、下摆等等忽长忽短,如同在做躲猫猫的游戏。

台湾学者巫仁恕《品味奢华——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》一书对此有评论:“看来晚明流行时装的出现,就在这样的情形下,不断地被追逐与翻新。现象的背后则是各个社会阶层为追求身份地位,而互相竞争。故而流行服饰与流行时尚从另个角度来说,就是社会竞争下的产物。”

贩夫走卒的短裤到文人名士的风度

普通的平民,身份比妓女、“戏子”和“奸商”要高些,但在服饰史上的表现,却黯淡得多,沉默得多。

大众如同他们在史籍里的面目,模糊而缺乏光彩色泽,他们常常穿着深浅不一的各种麻本色,底层百姓出于生活劳作所需,以及经济所限,普遍是“短打扮”,注重实际,尽量节省布料,便于修补,重复使用……

“职位低下的小公务员、平民、商人、杂技艺人,宋初平时都一律只许穿黑白二色,不能随便着杂彩丝绸,这种情形在北宋一代似未大变。”沈从文在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中如是道。

如此单调黯淡的世界,似乎与“时尚”二字绝缘了。然而古时的服饰世界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包容和兼美,它也会向下去寻找灵感,所以百姓的头巾成了名士的雅好,而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内衣裤——犊鼻裈,也在中国的服饰史上留名千古。

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里有一篇叫《田七郎》,主角田七郎就是穿着大名鼎鼎的犊鼻裈,完成了舍生取义的大业。

内裤外穿

这是元赵孟頫的《浴马图》,此图中有骏马数匹,马倌九人,梧桐绿柳,与溪水相映成趣。值得注意的是,马倌身上的内裤或许就是大名鼎鼎的犊鼻裈。犊鼻裈属于内衣裤,一般只有老百姓在劳作时才会把它直接穿到外面,从而成为贩夫走卒的“时尚”。然而因其方便和特殊的寓意,有时也会受到士人和官员的青睐。

田七郎是个笃实侠义之人,虽身处“低贱”,但受人恩义却能为人豁出性命。田七郎一出场,聊斋先生先好好描述了一番形貌,尤其是点出一条皂色犊鼻裈。只这一条裤子,读者即已然知道田七郎是何等出身和处境。他是个居于乡野间的猎户,以打猎和收拾皮毛为生。

犊鼻裈是何物?很遗憾,如同历史本身,众说纷云。有人认为是一条七分裤,有人认为是一条短围裙,有人认为是一条三角裤,有人认为是一块兜裆布;有人说没有裤管,有人说裤管在小腿上下;有人说没有档,有人说档很大……

但无论怎样,通常来说,属于内衣裤,可穿在裳或袴的里面,时称“裤头”,即只有裤子的上头,没有下头。而只有底层老百姓劳作时才会把裈直接穿到外面,渐成为一种属于百姓穿着的“短打扮”。

不过这样一种“短打扮”,偶然也会出现在落魄的士人身上。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里,说大小姐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,两人当垆卖酒时,“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佣保杂作,涤器于市中”。司马相如穿着短裤,与一群干活的仆人杂役混在一起,在市面上卖酒洗碗,这简直就是颜面扫地,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为此羞得连门也不敢出,即便仍旧在为女儿私奔气得头顶冒烟,也不得不出面予以接济,以免女婿继续“丢人现眼”。

如果说司马相如穿犊鼻裈是生计所迫。那么接下来出场这位,则是刻意为之了。

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讲了一个故事:“阮仲容、步兵居道南,诸阮居道北;北阮皆富,南阮贫。七月七日,北阮盛晒衣,皆纱罗锦绮;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。人或怪之,答曰:•未能免俗,聊复尔耳!’”阮仲容看不上同族里富贵之家以晒奢华之服来炫富,便故意扯出一条“大布犊鼻裈”,缠绕一条犊鼻裈大概需要两三米布,想想这样几米长的布在七月七的阳光下迎风招展于路之南侧,对仗着路北的“纱罗锦绮”,也是醉了……

后来,无论是正史、笔记、传奇,犊鼻裈,这几尺布缠绕而成的服饰,竟成了一种隐喻,不仅标示着身份,也形成名利世界的张力,可用它来制衡关系,可用它来批评俗世,可用它来讽刺人性……它从最初的劳动者的“工作服”,逐渐为标新立异的名士所借用,最后又逐渐的,为社会各层所接受。

于是这平民百姓上不得台面的打扮,也最终扬名在时尚史里了。